2002 年,马延红从中央美术学院油画系毕业,她大胆、开创性地用写实手法描绘了同龄女性朋友的身体。她以真人大小的画作描绘女性身体,没有压抑和伪装,充满性感、青春和自信。这一题材在当时的中国当代肖像画中并不多见,立即引起了广泛的关注和争议,为艺术家赢得了声誉,也为她之后的创作开辟了基本方向。主要的作品有《在没人的地儿》、《女友》系列、《茉茉》系列、《艺术家肖像》系列、《小学》系列;个人项目《寻娃记》等。
马延红是先锋艺术小组“N12”成员。2020 年末,马延红旅居横滨。一切从零开始,面对在未知环境中重建生活的艰难挑战,马延红选择回归绘画,并在2022年年底入驻横滨黄金町艺术区,展开艺术实践,将创作作为生活的重心。她放弃了二十多年来为她带来声誉的熟悉的写实主义手法,开始尝试装饰性的二维表现。她使用主观、对比强烈、富有节奏感的色彩组合,简化的形式和清晰的轮廓,以想象与流行文化相结合的方式来描绘女性身体。
艺术家主页:Instagram: yanhong_ma17
Email:mayanhong09@gmail.com
马:目前我在日本中长期居住,并没有移民,旅居更恰当。2020年疫情发生的时候,我和家人正在日本旅行,当时回国变得困难,我们就在日本滞留了一段时间。之后,我和先生权衡了家庭今后的发展:三个孩子的教育和未来可能选择的生活环境,我先生想要在日本生活。当时我想到海外生存的艰辛就想要赖着不出去,但另一方面也觉得这会是个改变的契机,要不然接受挑战吧!就这样下了决心,2020年11月我带着孩子们开始了在日本的生活。U:由什么样的契机开始入驻横滨黄金町的驻留空间的?第一次入驻日本的艺术区,有什么特别的体验吗?马:记得是2023年年初(我已经在横滨生活了两年),我邀请卢迎华和刘鼎来我横滨的家(当时他俩来横滨策划“第八届横滨三年展”)。刘鼎看了看我和我先生杜杰共用的30平米的工作空间,当时我还在离家步行六分钟路程处租用了一间八平米的公寓用来画画。他说,你家门口就有“日本艺术界”,我才知道坐公交车半小时能到的“黄金町”是个艺术区!迎华将在那里工作的中国人蔡循的微信推给我。和蔡循见过面之后,我说我希望能在黄金町举办展览,展出自己的绘画作品。她回复道,人体的作品可能难以展出,原因在于黄金町曾经是卖春的风俗街区。后来当地的居民自发组织起来和政府一起净化环境,将风俗店整改为文化区域。人体作品的展示很有可能会被当地居民投诉,于是展出画作的想法暂时作罢。之后我得知可以申请艺术家驻留项目,也可以参加艺术区的作品征集活动。所以我决定先以艺术家的身份进驻艺术区……
几个月后,夏天黄金町的工作室开始开放申请,填写申请材料、履历以及在网上递交作品集之后可以预约参观工作室,如果有意愿申请工作室,还要等待预约面试。九月十几号我参加了面试。面试当天我惊呆了,在大长桌子后面坐了三个面试官,每人手里拿了厚厚的一摞纸,那些是我在网上提交的作品资料,全部被打印出来,一式三份。面试现场我被问询了创作方面相关的问题,这种阵势,让我想起考美院附中和考美院时的面试。面试通过后我就去看工作室的实际场地,令我吃惊的是,这么小的房子怎么可能是画画人能用的。那是以前做生意用的小格子间。艺术区的管理者租用这个地区的房屋,由于有政府的补助,所以这个房子大约是按照市价从房主那里租来,再以低于市价的价格出租给艺术家。我第一次租用到的工作室像镜像一般:楼梯在中间将房屋分成两半,格局左右对称,从一楼到三楼各3个小房间(每间3-4平米),总共6个小间,有20多平米的面积。窗外一侧临着大岡川河道,樱花盛开时游人如织;另一侧临着架设地铁的高架桥,地铁疾驰而过时发出震耳欲聋的声音。我在2023年十一月搬入,租用了8个月后,等到其他艺术家退房,于是今年7月1日搬入了一间二十五六平米的“大”工作室。在日本申请入驻艺术区要走流程,办理其它的事情也是,需要等待比较长的时间……平常早上送完孩子坐公交车到黄金町工作4、5小时,之后赶在孩子放学前收工再去接孩子。黄金町的工作和展示空间比较简陋,在高架桥下临街错落的各种小房间内,艺术家们工作于此。租用的空间也处于变动中!但是在黄金町毕竟能产生交流。可以看到其他艺术家在搞什么,会对日本的艺术生态有直观的认识。重要的是,我能在黄金町实现自己的个人项目!
黄金町小工作室 (2023. 11-2024. 6)摄影:聂泽文
U:来自不同地域的艺术家平日会在驻留地做什么?黄金町会举办什么样的活动?马:这里每个月固定的时间会有两次艺术家集会。聚集在此的艺术家会聊聊最近的新闻、信息、社区的活动。信息主要是通过newsletter的信息栏发布,上面可以看到入驻艺术家的新闻。发布的信息包括驻留到期离开的艺术家名单,新入驻艺术家名单。还会统计所有驻留艺术家的新展览、艺术活动等信息。艺术家来自世界各地,一般是驻留三个月,结束前会有汇报展,一些艺术家会举办工作坊,还有日语、英语的讲座或者是“艺术家对话”等活动……当横滨有大型展览或艺博会的时候黄金町会举办平行展或者卫星展。就像今年第八届“横滨三年展”开幕时,从横滨美术馆有大巴车通往黄金町。来参加黄金町Bazaar(2008年开始举办的艺术市集) 的一些艺术家很有趣:有个艺术家在房间里踩缝纫机,用蓝色塑料薄膜拼接和缝制什么东西……两周后,就看见黄金町高架桥下出现了一个巨大的蓝色塑料膜构造的椭圆形热气球似的东西,每天由在地工作人员用鼓风机给气球吹气,晚上再回收,非常有意思。还有一位表演型的艺术家在高架桥空地处用刷子蘸墨汁在大的包装纸盒上即兴作画,感觉像书道表演,制作用了一个下午,巨大的绘制在纸板上的水墨作品在高架桥下展陈了三个月。U:你在黄金町Bazaar展出了《时光旅行者》的项目,其中展出了各种各样的娃娃,这个系列曾经在上海展出过,在横滨的展览与之前的作品有什么转变?马:中国娃娃的项目第一次呈现时叫做《寻娃记》,于2019年在上海“朵云轩艺术中心”的《好奇柜—魔都娃娃展》上展出。《寻娃记》是《时光旅行者》的前身,展示了(2016-2019)三年以来我发现和搜集整理的上世纪七十年代在中国上海设计制造的“大号中国娃娃”,展览获得了众多玩具收藏者和娃娃爱好者们的喜爱。《寻娃记》虽然受欢迎但它如果仅被当作玩具收藏展来看待是不够的。娃娃并不仅仅是玩具,我聚焦于娃娃,注意到娃娃搜集与许多事物相关联。这里我将与娃娃关联的诸多问题分别展开逐一阐述,做“中国娃娃”的项目是我搜集它们的目的。基于这样的想法我在横滨黄金町呈现了《时光旅行者》(Time traveller)。
《时光旅行者》一楼展厅 摄影:聂泽文
《时光旅行者》讲的是设计制造于上世纪中国七⼗年代(包括少量八,九十年代)的娃娃在2024年到了日本横滨,来到这里就像穿越时空的旅行者一样,这个项目仿佛一座搭建于黄金町的中国娃娃屋。我用绘画、装置、影像等多种方式讲述《时光旅行者》的故事。
1 用油画绘制《时装版中国娃娃图鉴》,画面中汇聚了迄今为止我见过的所有样式和类型的时装娃娃,类似于“时装娃娃收藏指南”。在七十年代中国上海设计制造的中国娃娃有它的收藏价值,爱好者们可以按照图鉴搜集时装娃娃。
2 将娃娃安装在我的绘画作品上,做成装置,臆想被遗弃的旧玩具和它曾经的主人。比如《湖畔少女》这件作品:我将两个1.1米高的大塑料娃娃安装在绘画作品上。写实风格并排站立的乡村少女贫乏的生存现实与硕大的纱裙公主娃娃形成对比,衬托女孩们内心的公主梦。
《时光旅行者展厅二楼》及展厅俯瞰图 摄影:聂泽文3 设计和复现了四、五十年前这些古董娃娃存留的场景。比如在《节日之夜》中复现了中国“一九七四”年的一个挂历封⾯。我制作展箱,将大号的中国民族娃娃按挂历画面的排列顺序依次摆放。挂历封面上是六个不同民族的娃娃站成⼀排在唱歌,其中一个民族娃娃站在另一边指挥。上面写着“歌唱社会主义祖国”的字样,可见,民族娃娃是七十年代中国“民族团结”的象征!《节日之夜》呈现了当时中国的社会形态。
《节日之夜》装置
4 影像作品《娃娃抱娃娃》,幻灯片播放百余幅“孩子抱娃娃”的图片。有些是照相馆里摆拍的照片,有些是家庭照,都是玩偶们和小主人的合影。这件作品的时间从民国跨越至千禧年,展示了样式与材质不断变化的娃娃及玩偶以及不同时代的儿童肖像。从玩偶图像能窥探到中国玩具发展史以及快速发展变化的中国社会。
“time traveller”是在生长并不断发展的项目,我希望它以后能再回到中国展出。因为它呈现出更多与中国现实相关联的部分。我会不断升级这个项目,想要搞一个征集,征集设计师或者能造场景的艺术家,为“time traveller ”造一个娃娃屋。初步构想就像孩子们玩的变形蛋一样能拆卸成几大块,需要展出时将娃娃屋大块的部件运去组装,娃娃相关的作品陈设其中,没有展览的时候就把娃娃屋拆成几大部分放入库房。U:今年年初在东京的艺术空间ARTiX3举办了日本的第一个个展《新人生》,绘画作品中出现了新的身体图像,似乎有着日本绘画系统中的平面性特征,为什么会有这样一些新的表现?马:《新人生》展是我在日本的第一个绘画展,展出了2021-2024年我来日本后创作的29件新作品。这些新画暂时挪用了“日本绘画系统中的平面性特征”,因为来日本后我的视觉经验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平日看了不少漫画,我借用那些成熟的视觉表达,将“平面感”、“动漫眼”转变成模块安排、组合进画面,这一阶段我想借用这些元素打破之前的现实主义绘画创作经验,并且逐渐摆脱写实绘画。之后,我还是会慢慢找回立体造型,现在的作品更多地运用了拼贴的手法。此外,我也学习和借鉴立体派,所以,我时常会需要看毕加索。
《新人生》展 《五色八重》 2023
马:2017年,我在北京西5艺术中心做了个展《柔肤与小学》,这个展览是将《艺术家肖像》系列与《小学》系列并置展出。画《小学》系列(这个系列根据一本被丢弃的相册画了九十年代北京某小学校的学生群像)时我用了“照相写实”的画法。在那次展览之后我意识到要拓展自己的绘画题材,比如不拘囿于现实人物的肖像,也想要找寻更有表现力更主观的绘画语言。探索新的画面语言!大概是2016年,我觉得“照相写实”限制了我的创新,甚至我笃信多年的“写实绘画”也出问题了:写实的技术不足以呈现我的视觉经验与心理感受,我对技术和题材都开始感觉不满足。以前画画的状态让我觉得画画与写作非常相似:画家和作家都是在一个相对封闭的工作环境中独自完成作品。如果把绘画转换成写作,我当时的感觉是,我怎么总在写记叙文啊,纪实文学!我有种强烈的愿望想要写小说,并且能够转换各种叙述顺序(倒序、插序)、以及能将各种叙事风格穿插其中……
《小学1》
《小学2》
《柔肤与小学》展场图
U:这种转变也是从日本的生活日常开始的?
马:在日本我经历了生活的磨砺。是用了比较长的时间才慢慢适应了“日本的生活日常”。以前在北京洗衣、做饭、打扫房间的家务是请阿姨做,孩子往返幼儿园和学校也是坐校车。没什么家务需要我做。然而在日本,采买、打扫房间、洗衣做饭、接送孩子的事情都是我来承担。完成这些主妇的工作之后,一天的时间便所剩无几了!我要做作品,在日本要能做艺术家才行!显然,如果挤不出做作品的时间我就不能做艺术家了。迫于每天有许多事要做,一开始睡眠时间很少。有些事情到了新环境要适应要学习要找寻信息,需要花费很多时间,不过一旦适应了就不会再花费那么多时间了。还有一些是让每天正常运转的必做的事,比如什么时间做饭,什么时间接送孩子,包括洗衣和打扫。做好时间管理非常必要。让家庭正常运转的事先安排然后才能考虑什么时间可以画画,限定到非常具体的时间点,到每个时间节点执行那个时段必须完成的任务。我需要不断克服恶感,不带情绪地做家务。终于、主妇和艺术家的生活就这样运转了起来。
《新人生》展 《无题》(五件)2023 摄影:聂泽文
《新人生》展 《晨昏》2023 摄影:聂泽文
除了时间管理,回到绘画创作上,我将画面的尺寸缩小了。画画的时间相对减少了,加上一开始日本的工作空间也小,小画能比较快呈现出自己想要达到的效果。现在渐渐能画一些大作品了。一两年前在东京看了一个世界上年老女艺术家的联展,其中一位叫“菲莉达·巴洛”做大装置的英国艺术家,她养育了五个孩子。这颠覆了社会对女艺术家的成就与她们养育孩子数量之间成反比的刻板认知。有些女人是“六边形战士”,有能力处理复杂的状况,她激励了我。
艺术家菲莉达·巴洛
U:脱离了熟悉的创作手法和思维方式会觉得没有安全感吗?
马:我已经度过了没有安全感的阶段了。现在一旦建立起新的画面秩序并能将作品推进,就不会想运用以前的手法。记得去年7、8月份我回到中央美院美术馆看“团体作为方法”关于艺术小组的展览,作为N12一员,看到展厅中自己巨幅油画作品《中产》、《想望》(十年前的作品)甚至有了一些陌生感。我希望未来能举办一个我入行二十年的作品脉络展。展出从大学毕业创作(我独立创作的开始)至今的作品,把我能找到、能从藏家手里借回的作品都展示出来,想对自己这些年的创作路径有一个清晰的呈现,同时也想想之后的路该怎么走。
《团体作为方法:中央美术学院艺术团体研究与抽样展》2023.7
站在巨幅油画《中产》前
采访/编辑 张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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